韩炳哲论卡夫卡:不管我怎样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它还是摧毁了我的一生
2024-06-09 08: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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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再建巴别塔

本篇摘自韩炳哲著《娱乐何为》

饥饿艺术家

为了到达艺术的殿堂,

为了转入通往她的方向,我几乎想说,

首先必须一再地冲破灵魂方可。

——罗伯特·穆齐尔 (Robert Musil)

卡夫卡在一封给马克斯·布罗德(Max Brod)的信中写道:“写作是一份甜美绝伦的酬劳,为何呢?深夜里,我就像孩子的直观教学课那般清晰地知道,这是为魔鬼服务的酬劳。”写作是受难。它以痛苦为前提。这位作家收到的酬劳来自他“被魔鬼折磨、痛打,甚至碾碎”的服务。虽然卡夫卡承认,或许还有“另一种写作”存在,例如,“在阳光下”写些“故事”。但是他自己只知道这种“每当夜里,惧畏不让我入睡的时候”的写作。他就这样生活在“一片不踏实甚至完全不存在的土地上”,“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上,从这黑暗之中,昏暗的暴力随心所欲地猛冲过来,不管我怎样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它还是摧毁了我的一生”。卡夫卡自问,若不再写作,自己的人生是否会好些,回答是否定的。那样的话,人生会变得“更加糟糕而且完全无法忍受”,必定以“癫狂”(Irrsinn)而终结:“这位作家的生命真是离不开写字台,若他要摆脱这癫狂,就绝不可以弃写字台而去,用牙齿也要紧紧地咬在那里。”

写作维系着生命,但却是一个不再纯粹的生命:“写作养活了我,但说写作维系着我这样的人生是不是更对?”这个作家的生命如同死亡。他不是活着,而是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从字面意思上看,他的人生是向死而生:“我自始至终都是一把尘土,没有把一点火光变成烈焰,只能用它来照亮我的尸体。”这位作家“对死亡有着恐怖的惧畏,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活过”。他无法轻松地“搬进家里”。然而,他对死亡的惧畏其实是虚构的,因为他还没真正活过。如果你根本不知道生命的尽头,又怎么会害怕它呢?卡夫卡这样问自己:“我凭什么害怕,房子倒塌而我不在家;我知道房子倒塌前发生了什么吗?我不是已移居异地并把房子托付给所有邪恶力量了吗?”

这位作家离开了那座房子,变成了荒漠的游隼:“这是一片精神之荒漠。还有在你往日和来日中那些跋涉荒漠的商旅所留下的具具尸体。”这位作家满怀期待,期待到达,期待在家,期待可以想象家的样子:“我离开了家,不得不经常书写家信,即使家中的一切早已遁入时间的永恒之中。这所有的写作无异于鲁滨逊插在孤岛制高点上的一面旗。”写作是向着家的写作。它是一场通往最终归宿的朝圣。

写作就是受难。它不停地尝试去拯救,但却背道而驰。可以说,这位作家是在毁灭之中自我拯救。事实表明,拯救就是逃避让自己感到窒息的这个世界和它的光明。这位作家一心想着拯救被掩埋之人,而他自己或许就是这样的人。他就这样活活掉进这种思想的深处,将自己掩埋:“并不是你被掩埋在矿山中,大堆的岩石将你这虚弱的个体与世界及其光明分隔,而是你在外面,要穿行来到被掩埋者所在之处,面对巨石却失去了知觉,世界及其光明令你更加无力。你想拯救之人每一刻都饱受窒息之苦,以至于你必得像托勒尔一样苦干,他尚存一口气,你就永远不能停下。”

卡夫卡对世界的态度首先是惧畏(Angst)。这惧畏使人不能对这世界泰然任之。卡夫卡对死亡的惧畏影响了周遭的一切。他因此而惧畏改变,惧畏旅行。只是去照亮尸体的生命已被判决为致命的僵化。卡夫卡陷入了死亡的恶性循环中:他惧畏死亡,因为他从未活过;他没活过,因为他只用生命去照亮尸体。

卡夫卡的作家印象是让人感到矛盾的。作家不仅是痛苦之人,还是面临选择之人(homo delectionis)。因为他并不完全拒绝享乐。写作就是他对魔鬼服务而获得的甜美的报酬。这也许比他所放弃的生活更加甜美。作家自己就是“追求享乐的建构”,他“不停地在自身或外在完形(Gestalt)……周围寻踪觅迹并乐享其中”。他热衷于对美的享受:“这就是作家。……我以作家的舒适姿态坐在这里,准备好享受一切美好的事物。”

卡夫卡也是自我享乐的建构。他为自己流泪,为自己戴上桂冠。他用甜美的泪水滋养着自己的尸体:“他(作家)死去(或者他没有活),不断地为自己哭泣。”他没有住在这个世界上,而是住在自己心里。这种自我,病态的自我坚持使活着变得没有可能:“生活需要的只是放弃自我享乐。”卡夫卡一再懊悔自己没有活过:“我本可以活着但却没有活着。”就连懊悔也没能免于自我享乐:“人为何有悔,悔为何不已?为了让自己更加美丽可人?是也。”

他所谈及的总是关于享乐,关于自我的享乐或者他人的享乐。他有一处写到,作家是代表人类受苦的人。他是受难者。他将人类所有的罪责都只揽于自身。他代替所有人背负十字架。然而,同时,他又使罪孽(Sunde)变得可以被享受:“他是人类的替罪羊(Sundenbock),他允许人类无罪地享受罪孽,几乎无罪。”再一次被提起的是,作家本身就是“追求享乐的建构”。他和人类在要求享乐中彼此相通。

马克斯·布罗德如此回应卡夫卡的作家理论:“你关于作家的话——虽然我们是朋友,但是,很显然,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作家。你在书写某一种消极事物中安慰自己,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臆想出来的,反正就是一种你所感觉的人生的消极。然而,在不幸中——你至少也能写作。对我而言幸福和写作拴在同一条线绳上。一旦它断了(哦,它如此不结实!),我就会穷困潦倒。在这种状态下,我宁愿可以扼杀自己也不要继续写作。你会说写作是你扼杀自己的方法等等——然而,这不是同一类事。因为这种扼杀的方式恰好我根本不知道。而且,我只有在处于精神非常平衡的状态下才能写作。这种平衡当然并没有大到让写作于我而言无足轻重。在此,我们彼此深以为然。”卡夫卡对此回应道,他对幸福和写作有截然不同的态度,他逃避幸福是为了写作:“态度差异肯定存在,当哪一天不是通过写作和与之有关的事情而获得幸福时,(我不知道,我是否曾幸福过)而恰恰在写作上无能为力,这时车还没开便翻了,因为对写作的渴望无论在哪里都大大重于其他。然而,以此并不能推断出基本的、与生俱来的、崇高的作家品质。”他放弃幸福并不“崇高”,因为他抵押掉幸福是为了一种称为写作的、更高级的享乐。他对享受的追求使他的尸体都被折算为资本。因此,他对死亡的惧畏或许来自认为死亡是追求享乐的完全他者的想法:“我的人生比别人的更加甜美,我的死亡也会因此更加恐怖。”这样看来,在以“消极”为基础的写作和与幸福相融的写作二者之间,并不存在原则上的区别。卡夫卡为了可以带来更高级享乐的写作而斋戒。他狂热地顺服于斋戒,顺服于饥饿。

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讲述了作家的受难故事。小说一开始就对当时的时代做出诊断:“饥饿艺术家们近年来明显受到冷落。”人们生活在一个对饥饿受难,确切地说,是对受难越来越没有兴趣的时代。另一方面,饥饿“受难者”的受难也不是纯粹的受苦,因为放弃进食是令他快乐的:“因为,他自己明白,饥饿表演多么简单,这一点新手恐怕不会知道。饥饿表演简直是世上最容易的事。他对此直言不讳,但人们不相信他,人们至多把他当作一个谦逊的人,可是,大多数人认为他无非是制造噱头而已。”这位饥饿艺术家遭受的主要是饥饿表演违背自己意志而总是必须提前结束的痛苦。饥饿表演结束之后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提前结束表演的结果”。饥饿表演的时间仅仅是出于对宣传策略的考虑来确定的。这种广告宣传现在完全掌控了受难。这样一来,饥饿艺术家也受此约束,并被说成“制造噱头”。艺术家首先必须尽可能地吸引“观众”的注意力:“经理将最长的饥饿期限定为四十天,超过这个期限便不允许,甚至在国际性大都市也不行,并且这还有个很好的理由。经验证明,保持在四十天左右,公众的兴趣会在持续高涨的宣传作用下得到激发,但超过这个期限,城市居民便开始丧失兴趣,公众支持率便出现大幅度的下滑。”饥饿受难作为娱乐会受到宣传的制约。

那些“追求娱乐的人群”的兴趣不断消减。人们对饥饿受难,根本就是对受难的心不在焉的兴趣使饥饿艺术家流落到马戏团。在兽场旁边的笼子里,饥饿的受难者勉强维持着自己寒酸的生存状态,直到他在这里也完全被遗忘。人们对饥饿受难的兴趣丝毫不复存在:“在当今时代人们还要为一个饥饿艺术家劳神费心,对此等怪事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而正是这种见怪不怪的态度宣判了饥饿艺术家的命运。他可能是拼尽全力在做饥饿表演了,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但已经无药可救了。人们直接从他身边扬长而过,视若无物。试着向人们解释饥饿艺术吧!”他受难所在的笼子现在终于成了“通往兽场途中的障碍”:“有一天,这个笼子引起了一位主管的注意,他质问侍者为什么让这么完美精致的笼子放在那里弃之不用,却装着沤烂的稻草。无人知道为什么,直到一个人凭借计数板上的数字才想起饥饿艺术家来。他们用一根棍子朝稻草里四下捅了捅,发现饥饿艺术家还在里面。‘你还在继续挨饿吗?’那个主管问。”为什么必须挨饿,为什么不能做些别的,对于主管的问题,饥饿艺术家有气无力地对主管附耳细语,讲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自白:“因为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绝不会招人参观,当众出丑,我会像你或其他任何人一样大吃大喝,塞满我的身体。”他的饥饿艺术被揭示为一种具有否定性的艺术。它否定所有食物。他对所有存在的东西说不。然而,这种否定性并未引起纯粹的受苦。在此基础之上产生的恰恰是幸福,因为他如痴如醉地顺服于饥饿的艺术。

有关饥饿艺术家的受难故事就以这段耐人寻味的自白结束。人们将他连同稻草一同埋掉了。笼子里放进了一只小黑豹。黑豹进笼让相关的人如释重负,“即使感觉最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这只吃得很好的豹子成了那位饥饿受难者,其实就是受难的对立面。黑豹从咽喉部位吼出对生命的无欲无求的欢乐:“看守者无需多虑就给它送来它喜欢的食物;它看起来也丝毫不想念自由;它那高贵的、具备一切所需的,几乎达到了爆发点的身躯看起来似乎把自由也随身带着;那自由仿佛就藏在它利齿的某处;生命的欢乐从咽喉部位吼出强烈的激情,对观众来说,承受住它的欢乐并不容易。可是,他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丝毫不肯离去。”“追求娱乐”的人群现在蜂拥着涌向幸福的豹子,这个马戏团的新景观。他们在从这只动物的喉咙里带着强烈激情吼出的生命的快乐中找到了共鸣。生命对享乐主义的赞同显然使具有否定性的受难停息下来。

无论是享乐的动物还是饥饿艺术家都存在于禁锢之中。显然,这禁锢并未让谁不能感受到幸福。也许幸福还要以禁锢为前提。年轻的豹子使没有受难的幸福直观化,这种幸福就是无欲无求的、从生命中感受到的欢乐,而藏在它利齿某处的自由无疑是奇怪和荒诞的。然而,饥饿受难者的自由,即否定一切的自由,也大有问题。享乐动物从享受食物的消化中获得的幸福比通过否定而获得的幸福要更真实、更真诚。

受难艺术似乎永远都是一种饥饿艺术,这种艺术将对所有存在者的否定转变为享受。饥饿受难者因否定自己的此在而获得“甜美绝伦的报酬”。饥饿艺术家和享乐动物原则上并无区别,追求幸福的强制性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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